送书

文|书生

从从前，至今日，到明天，我一直是个穷人，快乐的穷人。——因生活所需无多，柴、米、油、盐、酱、醋六件而已，加之今又年长，凡事喜做减法，所以，少有挣钱及挣钱不来的不快，少有花钱及花钱买来的烦恼。箪食瓢浆，曲肱而枕，其乐正未央也!其中一乐，便是送书给人。——穷人嘛，车子、房子刚好也送不起。

我喜欢送书给人。有赠人玫瑰的欢喜，也仿佛我因此是个精神富裕的人了。

—— 世有藏书家，不闻有送书家。我殆一送书家耳。

有些，是朋友刚好买不到的。那就送他!周人之急，成人之美，美美与共，善之善者也。

有时，是遇到我喜欢的人，心生欢喜，便一门心思想送我喜欢的作家的作品给他，让他也欢喜着我的欢喜。倘他也刚好喜欢，那我更是“其喜洋洋者也”，觉得是知己，是生活在同一个世界里的人。

另一些，是有朋友来借，借的呢，又恰恰是我曾经喜欢、现在喜欢不再了的，我就故作慷慨地说：“拿去吧，拿去吧，拿去看吧，不用还了!”有负心人抛弃曾经的恋人的解脱感，轻松感，有帮她安置妥了终生幸福的安心感，快慰感。唉，其实，心底也起一丝哀叹与怜惜的，又仿佛是把丑女儿嫁了人。——书，有书的命运。我从不觉得我的书是我的私产。书比主人“流传”得远。书不属于任何人，或者说，书属于每一个遇到它的人吧。但，有缘者得之，算两情相悦!

我也送我写的书给人。多数作者轻易不肯送大作给不相干的人，怕不几日就索之于街头摊子旧书店，打一折矣。我不怕。“拙作一部，且送汝，以覆瓿可也!”——拿去盖酱菜坛子吧，擦屁屁也成。我不大珍惜自己的作品——写，就是个玩儿，自娱自乐的事儿。能写出什么新意呢?新意早被古人写尽了。我也没指望能遇到一个知音——我也没啥值得人家费心知道的呐。

那些有我手泽、留我眉批的，我会慎重一些送出去，并双目微阖，并两手合十，虔诚祈祷，并心里意淫，浮想联翩，生发出千载之内或遇知音的秘密的欢欣。叶绍翁有诗，云：“应怜屐齿印苍苔”;百年后，有人笺注：“按，汉杜林高节不仕，居一室，阶有绿苔，甚爱之，辄谓人曰：‘此可以当铺翠耳。’人有蹑屐者，杜曰，‘勿印破之。’是叶诗印字本此。”又百年，有人又眉批：“既无本亦佳!”一首诗，被数代人创作，丰富，完成;一本书，如月老，牵线千年，系足万里，让今人古人近人远人有缘人相识，相吸，相互赞叹并相互欢喜。如此，可以不恨后人不识我了，我提前先欢喜起。

另有那么一本、两本旧书，存我心迹、沾我泪痕的，是不送人的。像贾宝玉的旧手帕，林而外，等闲不送给二家旁人。我是自个儿永留着，让它殉了自个儿，不要人知。

责任编辑：聂茵